扯淡的

[Thesewt]1965年特刊

在击败格林德沃二十周年之际,魔法部与《预言家日报》决定做一系列的专访来纪念这场胜利。

 

报社中的所有人几乎都争先抢后地想去采访邓布利多教授,于是最终只好抽签决定。

 

我这种运气,怎么可能抽到采访事件主角,最伟大的拯救者呢?不过不得不说,我这次运气还算不赖,抽到了纽顿·斯卡曼德先生。

 

这可比那位抽到了克雷登斯·拜尔本的前辈幸运多了。噢,没有说拜尔本先生不好的意思,我个人对拜尔本先生的经历其实很感兴趣;但我们是记者,遇到这样的采访对象就意味着需要做更多的前期准备工作,他们太过于保护自己,几乎不可能直接信任我们这种人。

 

而纽顿·斯卡曼德先生呢,既不会像是邓布利多教授那么引人注目(所以也就意味着要面临更多的评论与批判),又不会像拜尔本先生那样不好接近。况且这些年斯卡曼德先生的学术成就也使他习惯了面对记者,对这种事情比较有经验。

 

尤其1965年,是他职业生涯中使他最为骄傲地一年。实验育种禁令立法成功,而草拟这项法案的,正是斯卡曼德先生。我想即便他不愿谈起20年前的那场大战,我们也有可写的东西不是么?我买了本新版的《神奇动物在哪里》看(里面有很多新增的关于龙的章节),又粗略地读了读斯卡曼德先生对战后狼人登记的制度做的贡献。

 

当然了,也少不了重温了一遍他与波尔蓬蒂娜·斯卡曼德夫人在战时的浪漫往事。

 

有些时候写些陈词滥调也不见得是件坏事。尤其是像这种命题作文,写出了条条框框才更为可怕吧。

 

我以报社的名义,约好了与斯卡曼德先生在一个午后见面。由于对目的地并不熟悉,我没敢使用移形换影,而直接用飞路粉出现在人家的壁炉里似乎又有些冒犯,于是我乘了麻瓜们的火车。

 

那天下了雨,有些冷,出了站我打上了普通雨伞,可肩膀和帽子还是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水渍。他们很罕见地住得离麻瓜并不远,我没敢在路上随意施咒。

 

是波尔蓬蒂娜·斯卡曼德夫人为我开的门,她热情地将我迎了进去。

 

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什么沟壑,除了她以前黑色的头发变得稍微灰了些。尤其是走路时带起的风,和几乎与我一边高的个子,与报纸中呈现的前傲罗形象几乎没有任何差别。她是个真诚的人,我想。

 

“纽特,你的客人来了。”她从门廊往屋里走了几步,朝里面喊道,又对我笑道:“不好意思,先生,我得走了,下午要在魔法部开会,这可能就是偶尔出出外勤的代价吧。”

 

她拿起大衣,又检查了一遍手包。将我引到了客厅中坐下。

 

“这代价可太大了,现在雨下得很大,您一定很热爱出外勤了。”我在这几步的空档中同她寒暄道。

 

她笑了,“是的,没人喜欢那些没完没了的会议。”

 

“那祝您下午顺利。”我同她道别时这么说道。

 

“您也是,先生,采访纽特可没有采访我容易呢。”她笑呵呵地移形换影消失了。

 

我想起来好像前几天在魔法部时就有同事已经采访过斯卡曼德夫人了,她也是从那场大战中平安过来的人呢。她确实是个不错的采访对象,一点都不矫揉造作,直来直往又非常有趣,我这么评估着。

 

尤其是大部分人对她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印象,怎么塑造都不是不可以。

 

“您好?您等很久了么?”一个有些柔和的声音从走廊中传来,随后我看到了纽顿·斯卡曼德先生。

 

他穿了件与六十年代格格不入的马甲,里面是浅蓝色的衬衫,袖子胡乱卷到了胳膊肘,破旧的靴子上还带了点泥。他原本姜红色的头发也参进了不少银丝,微微弓着背(虽然他年轻时候的照片好像也喜欢驼背),确实有了一点老态。马甲上别着的金属链条与怀表倒是非常精致,在他这一身装束上显得极其突兀。

 

“您好,斯卡曼德先生,我是为了特刊来的记者。”我这么自我介绍道,同他握了握手。

 

他的手有些潮,但明显是擦过的。“不好意思,我刚刚在做一些关于龙的观察,不得不洗了手。”他有些局促地向我解释道。

 

“没关系,您不用放在心上。”我表示完全理解,跟着他来到了他的书房中。

 

书房很大,他似乎大部分工作都是在这里完成的。落地窗前的厚重窗帘都被束了起来,我们能清晰地看到并听到外面雨水肆意拍打在玻璃上。地上罕见地并没有铺地毯,而是木地板,皮鞋踩上去很响。屋子里的东西不多,除了一面墙的书架以外就只有实木桌子和椅子了。

 

他在初版《神奇动物在哪里》的签售会上(天呐,1927年我都还没出生)就说过自己极度厌恶办公桌,但没想到他的书房中的这张与普通办公室里的一般无二。桌子上的打印机嗒嗒嗒地敲击着,羽毛笔沾了墨水正在飞快地舞动着,纸张书本与各种零碎金属物品几乎覆盖了全部的桌面。他好像很喜欢金属制品,金币,首饰,钉子,占据了桌子很大一部分。

 

只有两个相框并肩而立,整齐地站在桌子的边缘上,没有被这一团糟埋住。

 

我坐在他的对面,相框正好背对着我。

 

他似乎看出来了我在想什么,有些羞涩地(是的,我也很佩服斯卡曼德先生在将近七十岁时依然能有这样的神态)解释道:“我家人也总说我把桌子弄得太乱了,可我十分不喜欢文案工作,连桌子都不想碰。”

 

“不过即便这样您今年还是成功为育种实验立法了,祝贺您。”我感觉先聊点他真正关心的事情是个好的切入点,而且我也真心实意认为这项保护动物的法律是有益的。

 

他低下头笑了笑,“必要的时候,即便我们不喜欢,可也得有人做正确的事情不是么?”

 

我也笑了,“您听上去比四十年前的采访要成熟多了。”

 

他直接笑了出来:“是啊,不然难道这四十多年白过了么?”

 

我以为他要继续说什么,但他窝到了椅子中,那只著名的护树罗锅从他的衬衫前兜中探了个头出来,被他接到了手上。然后斯卡曼德先生突然笑了,问我:“您不觉得我这话说得很像家里的长辈么?”

 

“是的,确实很像我父亲会说的话。”我承认道。

 

“我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只会是反驳这句话的人。‘纽特,有些时候你必须怎么样怎么样’,我以前总会说‘没有什么是必须的,我做什么都只会是因为我愿意’,没想到我竟然也到了学会妥协的岁数。”

 

很好,愿意谈谈自己的家人,这是个好迹象。

 

“所以您的父亲在您年轻的时候也会强加给您一些您不喜欢的事情么?”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其实今天的采访应该是环绕着格林德沃,但想想看,我们一共采访了将近二十个人,二十篇大同小异的‘格林德沃失败了,我们胜利了’的文章又有什么可看的?

 

他又笑了,稍微调整了下坐姿,“不是,不是我的父亲,是我的哥哥,他比较喜欢‘强加’给我一些东西。”

 

我有些疑惑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斯卡曼德先生有个哥哥,但英年早逝,到了我们这代几乎没什么人记得他是谁了。倒是我母亲做杂志编辑时听说过一些八卦,似乎是纽顿·斯卡曼德先生的前任女友与他的兄长订过婚,三人还一起上过杂志,被编辑部津津乐道了许多年。

 

魔法史课和一些很老的报刊文章中似乎也提到过这么一个人,好像是个傲罗,参与过麻瓜的一战。但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他远不如纽顿·斯卡曼德先生,这位教科书作者,神奇动物学家有名。最主要的是,他还活着,他活过了格林德沃,活过了他的哥哥,他… 活生生地坐在我面前,侍弄着那只护树罗锅。

 

斯卡曼德先生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用魔杖召唤了一杯茶给我,旁边还有两块饼干。“果然年纪大了,除了说话都带上了我哥哥的腔调以外,竟然连客人都不会招待了。”

 

我向他道了谢,表示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他不必这么客气。

 

“你刚刚的表情好像在说,‘纽特竟然还有个哥哥?’,我没说错吧?这很正常,我怀疑你的父辈们都不太记得他这个人了。”活着的斯卡曼德先生像是在… 控诉我们(当然,他不会的,他太温和了),但更像是在嘲讽他的哥哥。

 

“我确实不太记得了,非常抱歉,我好像没为这次采访做足功课。”我放下茶杯,低下头承认道。

 

“不,不,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刚刚陷入了回忆。”他坐直了,眼神有些游离,缓缓道:“但这看上去相当不公平,你看,我们活着,却被人敬仰称赞,而那些奉献了生命的,却不为人所知了。

 

“我只是有些感慨,麻瓜们常说,人们在刚刚死时并没有完全死掉,而被这个世界彻底遗忘时,才是真正地死掉了。”

 

我想他现在可能比我更需要一杯茶。

 

速记羽毛笔原本飞速在本子上记着,但此时我让它停了下来,我想斯卡曼德先生除了茶以外也需要些安静。

 

我… 说实话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我们生在和平年代,并不清楚亲人在乱世中突然丧生是怎样的感受。而这种时候如果我鲁莽地上前去安慰他,恐怕会像是一场闹剧。

 

“不好意思,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斯卡曼德先生平复好了自己后使我们的谈话重新开始。

 

“死亡。”我回答道。

 

“对,死亡,失去… ”他盯着窗外的雨水,好像又游离到了另一个地方。

 

“斯卡曼德先生,无意冒犯您,我在采访您之前看了些资料,您好像并不常提起那场大战。也从没提起过… 一些牺牲。”我斟酌着用词,生怕冒犯了他。

 

“这没什么可冒犯的。因为我很长一段时间无法相信他真的死了。我那段时间从没去过忒修斯… 哦,忒修斯就是我的哥哥,我从没去过他的墓碑前,正经吊唁过。我经常会去墓地走走,在离他的墓碑十几尺远的地方停下来,像是对一个已经不那么熟的老朋友那样打招呼。‘一切还好么?忒修斯?’我会这么说,然后他下一秒就会挑剔我‘纽特,你来墓地竟然穿那么鲜艳的蓝色’,或者‘你不能再这样满世界乱跑下去了,纽特,好好想想你到底想拿你的生命做什么。’”

 

他像是说到了兴头上,学起了他哥哥的神态。但他很难学出字里行间的那种强势,即便他故意板着脸,沉着声音。

 

“怎么说呢,我总觉得他还活着,他没死,他怎么可能会死呢,”斯卡曼德先生有些激动地摊了摊手,“他是我们当中最… 优秀最敏捷的,从在霍格沃茨时就对黑魔法防御术非常感兴趣,我小时候他还非常想亲自指导我这门功课,不过被我逃掉了。我当时非常笃定,即便我死了几十次他也不会死的。”

 

他的护树罗锅仿佛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缩回了他的衬衫兜里。

 

“‘我们’?您是指对抗格林德沃的人么?”我又开始记录了起来,说实话我有些惊讶谈话的走向,这对我来说有些过于私人了。但转念一想,我这代人,甚至我父亲那代人,都已经几乎忘记忒修斯·斯卡曼德和其他所有用生命换取了和平的人们,这确实会刺伤纽顿·斯卡曼德先生吧。

 

“可以这么说,除了邓布利多教授以外。”

 

我们谁都没再说什么,只能听到我羽毛笔唰唰唰记录的声音。

 

斯卡曼德先生看了一眼我的羽毛笔,和从笔尖中流出的形状野蛮的笔记,乐道:“你或许可以尝试一下麻瓜们的发明,磁带,会比这样速记好用很多。”

 

我听说过,但编辑部没人用麻瓜们的玩意儿,我也没好意思买,“是的,我之前想过要尝试,但没人用过,我想今天以后我可能会去试试。”

 

他似乎赞许地点了点头,然后恍然道:“抱歉,我想我刚刚跑题了,毕竟我们今天的主题是格林德沃不是么?”

 

我连忙摆手,“没关系的,失去,和您如何应对这种失去,其实才是我们从未深入思考的一部分。我们只顾着… 书写胜利的光辉,却从未认真反思过对于您们这些生还者来说,这胜利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感到愧疚。是的,为自己的疏忽,和很多从未思考过的事情感到羞愧。

 

斯卡曼德先生有些放松了下来,又窝回到了他的椅子中。

 

我试探道:“我认为我们完全可以继续您刚刚说的,您的哥哥,和其他这场大战中的逝者。但如果谈论起他们对您来说太过于… 沉重了,我想您谈一谈现在的工作,战后的工作,也都可以。”

 

梅林保佑,我不希望我们采访中的任何一部分伤害到他。

 

他几乎不用思考,直接道:“如果可以的话,我认为谈一谈逝者们确实是我们现在需要做的。不仅仅是为了我哥哥,还有很多同伴们,我们曾经珍视的人们,为了自己的坚持而丧生。”

 

“那么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他… 他们真正离去了的呢?”我接着他的话题问道。

 

他轻抚着自己的嘴唇,思考道:“我也说不好,并不是一下子突然就意识到的,而是像蒲公英的种子,一颗一颗起飞,离你而去。

 

“比如说,我以前去魔法部办手续时最害怕的就是经过傲罗办公室,如果碰见忒修斯肯定又是长篇大论游说我进魔法部,要不然就是胁迫我去他家吃晚饭。他去世之后大概一个月,我去魔法部开他的死亡证明,自然而然地走了远路想绕开那个经过傲罗办公室的走廊,带领我的秘书当时很同情地看了我一眼,”斯卡曼德先生笑了起来,像是真的被自己逗笑了,“她对我说,她很抱歉我失去了亲人,整个傲罗部门都无比怀念忒修斯,她以为我一定是失去兄长过于悲伤,不愿睹物思人。说真的,我当时差点笑了出来,她要是知道我只是潜意识作祟想避开忒修斯,是不是会连魔杖都不用,直接上手打我?”

 

他笑弯了眼睛,但这并不能完全遮掩他眼眶中蓄起的泪水所折射出的微光。

 

“抱歉,我这么说是不是太有违… 常态了?”斯卡曼德先生低下了头,刚刚好不容易稍稍上升的气氛又一次被雨水淹没了。

 

“您没必要将别人的常规放在自己身上,您与忒修斯·斯卡曼德先生是如何相处的,没有人知道,所以您选择用何种方式来怀念他也没有人有资格指手画脚。”我耸了耸肩试图宽慰他道。

 

说实话,我摸不清两位斯卡曼德先生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所以也只能说些模棱两可的话。

 

活着的这位斯卡曼德先生倒是赞同了我的话,继续道:“你刚刚不是问我什么时候意识到他真的…走了的么?就是那天我取到了他的死亡证明,那张纸拿在手里的时候我还没什么感觉,它很轻,它就是张纸,上面有忒修斯的照片、名字、几个日期,什么的。我回家之后也没什么感觉,就像是之前任何一次不那么令人愉快的手续办理一样。

 

“然后我像往常一样检查动物,让我的助手下班回家。后来我饿了,是的,”他有些局促地抬眼看了我一下,笑道:“请别这样看着我,先生,我也会饿的。”

 

“我从地下室中出来,打算做点什么吃。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往常我去魔法部办事,最后肯定是被忒修斯以各种手段带回他家里吃饭。我从来没有过… 从魔法部那个令人无法呼吸的地方出来之后还要自己面对一间空屋子,一个冷清的厨房,和一个折磨人的胃的经历。我起初没管它,施了咒让厨具们都动起来,煮点什么都好。但食材被热气烘出香味儿时,我吐了。”

 

他的声音明明很轻,却像是一个音节一个音节砸出来的一样。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一时无法反应。我是应该安慰他?还是应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那样继续记录?斯卡曼德先生看上去并没有那么悲恸,但他不敢看我,像是在克制什么,又像是因为时间敷在了伤口上,使它肉眼不可见了。

 

“但我那时依然没哭,没有感觉到… 他们说的悲戚,而是身体先反应了,吐了一地的胃液。我清理呕吐物时才意识到一切都完了,不会再有忒修斯在厨房里弄我们两人的晚饭,不会再有他笨拙的说教和试图逃跑的我。听上去肯定很蹩脚吧,就这样,我意识到… 我才意识到,这就是同格林德沃的战争。这就是真正的战争。”

 

斯卡曼德先生让蓄起来的水悄然流下,并没有抬手擦它,也没有过多的情绪。他看起来其实很平静。

 

我想我真的是个不合格的记者,我只是个倾听者。

 

“我们这些年确实过于浪漫化这场使魔法世界动荡了那么多年的大战了。我们只看到了印在报纸上的巨大数字,或者是我们出生之前的日期,我… 我从来没像今天下午这样去思考这些数字是一个个叠加起来、活生生的人。”我像是在向他道歉。

 

“不不,请你千万不要觉得我是在针对整个纸媒行业,或是大众舆论,不,这是我… 很私人的一部分。我应该道歉,今天我的表现一定令你很难办了。”

 

他真是个温柔的人啊。

 

这回换我不敢看他了,我盯着自己的膝盖,攥了几次拳后才开口建议道:“斯卡曼德先生,您没必要逼迫自己陷入痛苦的回忆,我们可以聊些更轻松的话题,如果您愿意的话。”

 

斯卡曼德先生温和地拒绝了我的建议,“这也是击败格林德沃的一部分,不是么?我们经常忽视的那部分。胜利的代价。”

 

“很大的代价。”

 

“没错,是这样的。”

 

“那您… 是如何走出来的呢?逝者安息,可您的生活会继续下去。”我真的想跳过这无比沉重的部分,使采访稍微轻快一点。

 

大多数被采访者会跟着我们的问题走,比如说,我暗示他‘您要走出来’,他即便是扯点什么假话也会跟着我的思路描述‘我是如何如何走出来的。’

 

可很明显,我这样的想法并不够尊重事实,甚至有些… 自私。

 

斯卡曼德先生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纠结该如何回答我的问题,最终鼓足了勇气小声回答道:“事实是,我想我从未真正走出来过。丧失亲人和丧偶或者丧失同伴、朋友,都不一样。你从出生起,便从未有过一天没有他陪伴的日子。我知道,他可能并不常在你身边,但你从出生就知道他的存在,他对你的关心,他对你的爱和付出,甚至是他对你的管控,你会认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你从来没有思考过没有他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的。

 

“我这么说可能会有些不公平,但你在遇到你的伴侣,朋友之前,人生中总会有那么十几年,几十年,是在没有他们的情况下度过的。你逐渐习惯然后爱上他们的陪伴,但即便是灵魂伴侣,也不会像你对亲人的习惯一样根深蒂固。”

 

他非常真诚地看着我,那双眼睛像深夜中的月亮,光芒从不刺眼,但一直温柔坚韧。

 

“那几十年后的今天,您依然觉得他其实还活着?还是经常陷入怀念中?”我尽我所能理解他现在对他兄长的死到底是一种什么看法,但我无法完全明白。

 

“都不是,或者说我也说不好。但有一点我很确定,他死后我成长了。”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或者说他死前我就已经开始改变了。我这么说请你别觉得奇怪,但我能够真正站到格林德沃的对立面上,就是忒修斯一再要求的。他这人有时会不择手段,比如说,魔法部觉得杀死默默然能够对抗格林德沃,那他不会去在意克雷登斯,直接杀死默默然。这不公平,我也不认同他的一些行为。可在巴黎那次,那是1927年吧?”

 

“是的,是1927年。”

 

“我们目击了很多牺牲,包括丽塔·莱斯特兰奇的死亡,这对我影响很大。我开始有那么一点理解忒修斯了,他作为傲罗,可能每天都在目击同伴牺牲,或者说他甚至知道自己随时可能牺牲,所以他才会… 在我眼里变得有些不通人情。我之前在他的保护下,总觉得这些事都和我无关。站队,立场,魔法部,格林德沃,统治世界什么的,都不如我地下室的水池和草原来得要紧。其实说白了,是忒修斯一直站得比我高,天塌下来他也能替我撑着,我还会以为自己依然活在天底下,所以我那个时候觉得这些都还不要紧。”

 

“那么您是通过他的死亡对这一切有了新的认知么?”我记下他对巴黎那场对抗的描述。

 

“不完全是,1927年在巴黎那次,他活下来了。但他失去了丽塔,我头一次看到了他的脆弱。我头一次看到他那么脆弱,”他更正道,“我突然意识到,我确实不能继续做鸵鸟了,那是一种麻瓜们的动物,害怕时会把头埋进沙子里,但鸵鸟的翅膀再怎么短小,也还是可以撑开保护他的。”

 

他这种形容有一种奇异的美感。将原本强势骄傲的人破坏成碎片这件事本身就使人有种异样的满足感,而当我想象着一个有些笨拙的生物,去尽力修复好地上那堆绝望又脆弱的碎片时,我想这是厚重到我无法理解的感情。

 

“而当他死后过了几年,或者是… 十年之后,我逐渐意识到,我的处事方式越来越像他。”斯卡曼德先生突然把相框中的一个转了过来,那是一张全家福,上面那对中年夫妇应该是斯卡曼德先生的父母,而他本人应该是那个穿着霍格沃茨校服、有些手足无措的新生,忒修斯·斯卡曼德先生则是那个替他拎着箱子、笑得极为真诚的年轻傲罗。“你看,其实以前我们长得就很像,但我一直没有意识到。”

 

我仔细端详着那张照片,赞同道:“确实很像,您的眼睛和忒修斯·斯卡曼德先生长得有些相似。”

 

“是的,我想是的。可我从来没敢仔细看过他的眼睛。”

 

他小心地将照片重新摆好后,继续道:“比如说你提到的实验育种禁令,忒修斯死前的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要去做的。”

 

“但您从很早以前就非常… 关心神奇动物了。”我有些困惑。

 

他点头,“对,但那时候我总是… 有些幼稚。比如说默默然,我以前很简单地认为把他们留在我的箱子中可能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让他们活下去,不受这个世界侵害,我从未细想过他们的力量,想要主宰他们的人,和后面的一切弯弯绕。可当我丧失了忒修斯,这个我在魔法部的保护伞时,我开始从其他方面看待事情。就像是一小片他通过我活了下来一样。

 

“以前我是绝对不会有耐心为了什么法案去游说魔法部的,甚至可以说我竭尽所能离他们远一点。有些事情,虽然使我快乐,比如说在草原上追逐囊毒豹,我觉得自己驯化一头囊毒豹可能救了很多人,也救了它,还满足了自己,但是然后呢?谁能保证没有下次了?我在四十多岁的时候开始越来越像忒修斯,我开始往更远处看,我想象中的未来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我体会到了他的责任。

 

“我即便讨厌那些文案,讨厌魔法部,也开始尝试着和他们交涉,为立法努力。靠单打独斗,能救下来一些动物,但这远远不够,我确实需要魔法部、立法、和其他各种手段,使所有人都提高对一些问题的认识。我不敢说自己完全确定忒修斯当时那么热衷于魔法部是不是这个原因,但我这些年之后确实学会了妥协和在一定程度上牺牲自己的喜好,我想这是因为他会这么做。”

 

“所以您说,这四十年没有白过。”我作出了这样的结语。

 

“但其实我宁愿是白过了。如果他一直在,我可能还是不会有这些… 改变。”他可能是在‘成长’和‘改变’这两个词中纠结了一下。

 

我抬起手表看了眼,指针已经走过了‘下班‘,实在是占用他太多的时间了,便准备告辞。斯卡曼德先生也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却不想金属的反光吸引了他桌子上的“一团乱”。

 

由于桌子上堆得东西实在太多,我都没注意到底下竟然埋了只嗅嗅。嗅嗅的前脚掌有些瘸,但依然很灵敏,直接抢过了斯卡曼德先生的怀表,没来得及塞入腹部的口袋中时就被斯卡曼德先生给捞了起来。

 

我头一次见真正的嗅嗅,毕竟这种动物不在学校的课程上,邓布利多教授又因为我们并不清楚的原因对这种动物的看法非常复杂,所以霍格沃茨中和魔法部中谁都没怎么见过这种动物。

 

我有些惊奇地看着他们的争夺,那块怀表就在一系列的争抢中被甩了出来,落在了我面前。我施了个漂浮咒接住了它,使它没摔倒地上,但它的盖子还是在降落中打开了。

 

我不想窥探斯卡曼德先生的隐私,于是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一样将怀表扣好还到了他手里。

 

“谢谢你,先生,谢谢你接住了我的怀表,也谢谢你今天的采访。”他又一次握了我的手,我这次紧紧地回握了。他确实是个使我无比尊敬的人。

 

“是我该谢谢您,先生,我写好稿子后会给您送来一份,涉及私人的事情您不想让我透露太多我绝不会写的。”

 

他摇摇头,示意我他并不在意:“我只是希望大家能够看到更真实的一面,不管是战争还是什么别的,都有那不为人知的事情在。”

 

我郑重地向他道别,他又恢复了那副温和腼腆的样子,我幻影移形回到了编辑部。

 

那天晚上我熬夜把稿子赶了出来,寄了一份给斯卡曼德先生,又递了一份给编辑,觉得这可能是我职业生涯中的巅峰了。

 

第二天一早我的上司叫我去他办公室,圈出了几处需要改的措辞和几处他希望我能够扩展的地方。

 

他说完后我并没有立刻离开,他问:“还有什么问题么?”

 

“说实话,有。您有没有遇到过… 明明很陌生的两个人,甚至是第一次见面,而且是为了工作,对方偏偏将最私人的部分,或者应该说是情感宣泄对你全盘托出?”

 

他抬头透过眼镜看了我一眼,“有,而且经常。尤其是那些你以为越不善言辞的人,越会与你分享。他们好像是变了一个人,几个调动性的问题就像是给他们喂了吐真剂一样。我最开始的时候也感到很惊讶,但后来我慢慢想明白了,他们的性格可能让他们压抑了很久,无法与生活中天天接触的人交流。有些需要倾诉的事情甚至酝酿了很久,一旦开始,就是打开了泄水闸。”

 

“那他们为什么不能和亲密的人分享呢?和记者分享万一真的人尽皆知岂不是更危险?”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因为越熟悉的人,往往前因后果知道的越多,稍微吐露一点,有些秘密便会被戳破。关于人尽皆知这一点,你有没有想过,说不定他本身就是想要更多人知道呢?”

 

“可是… 为什么呢?”

 

“因为他害怕。害怕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故事,最终被所有人忘却了,就好像这件事完全没存在过一样。而现在你知道了,大家知道了,这件事才像是又有了质感和温度。”我的上司温和地解释着,我想他应该也经历过很多这样的谈话。

 

“那您通常会如何应对呢?”

 

“记忆,乘载他们的记忆。然后别让他们后悔与你分享了此事。”他点了根烟,深吸了一口,可能也想起了什么。

 

“所以您是说… 其实不应该与大众分享么?”我琢磨着后悔这个词,思考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应该掌握一个度,我们就像是过滤器,保持真实,但同样也保留隐私。”他这么说道,吐出了一口烟。

 

“你似乎很喜欢斯卡曼德先生,我没听你提过这么多问题,也从来没在你的文章中看到过什么感情色彩,但这篇不太一样。”他最后这么总结道。

 

“是的,先生,斯卡曼德先生… 他很真实也很真诚。”我这么回答道。

 

我的上司笑了,“在我年轻的时候大家对他都不会像你这样喜欢,觉得他格格不入,甚至有些怪异,倒是你提到的他哥哥比较受大家尊重。没想到在年轻人中小斯卡曼德竟然这么受欢迎。”

 

我笑了笑,不知道该怎么接他这话,我想可能因为他们两人都超越了任何一个特定的时代。

 

纽顿·斯卡曼德先生几天之后给我寄了一张卡片,再三表示感谢文章的真实性。

 

我文笔其实并不算好,但既不想扭曲或夸张任何他的表达,也不想拿他的隐私和家人做卖点。我在与他谈话后,对那场战事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尊敬。

 

那篇文章的题目是《专访纽顿·斯卡曼德先生 – 致所有的逝者》。

 

每次我写下逝者这个词时,都会想起斯卡曼德先生怀表盖子内侧的照片。是他和忒修斯·斯卡曼德先生在一战结束后,他第一次加入魔法部时的合影。那位逝者揽着生者的肩膀,笑得极为灿烂,而这只怀表的金属链子,本来也是别在他的马甲上的。

 

我记得那根羽毛笔在我的本子里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他没再见过他,所以某一部分的他才活成了他的样子。”

 

不过那之后我也学会用磁带了。

 

FIN


如何用一万字给自己打个罗琳杀兄弟的预防针

1965是首歌的名字,然后我刚好看wiki potter的时候发现纽特1965年的壮举...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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